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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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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場路演和上海這一場之間,有幾天空檔期。當然,這種空檔期,整個組裏基本也只有謝梧在享受。

蔣錫辰自不必說,離開劇院的日子,楚文錦給他安排了一二三四五六檔這樣那樣的通告,有電視節目有廣告拍攝有商演,這次包括佳妮在內來了三個助理跟著;組裏其他三位年輕演員也都是冉冉升起的新星,哪有閑的功夫。

因而媒體晚宴結束後,組裏只有謝梧這一個孤寡不紅的喪氣男演員按時回到了酒店。房間倒是定到了下一場出發前的,他樂得這幾天宅在酒店裏。隔天,一頭打發小方去玩,一頭找蔣錫辰要了許倫那個劇本,就躲起來了。

他記得,這個劇本之前一直沒有標題。

如今給到蔣錫辰的打印稿已經起好了名字:《低溫》。

故事圍繞一個叫秦小川的年輕男人錯位糾結的感情展開,他是茫茫人海中一個普通又獨特的存在。普通,是因為他擁有一份常見的職業,人民教師;獨特,則在於他近似分裂的精神,和在此基礎上發生的兩份錯位的感情。

——一方面,他以一個正常男人的精神和心理愛著自己青梅竹馬的新婚妻子。另一方面,他又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那樣,瘋狂迷戀自己優秀的男學生。

全劇一共有四個出場角色,分別是秦小川、新婚妻子、男學生,以及秦小川的醫生。故事的敘述和秦小川的秘密、疑問、自詰,基本都通過與醫生的對談展現出來。

謝梧第一遍完整讀完劇本,大致對四個角色有了一些理解與認知。

除秦小川外,戲份最多的人是醫生,他是這個主角的出口,也是一面鏡子,甚而可說是另一個主角;男學生作為秘密迷戀對象,是禁忌般的存在,是主角不可示人的內心,也是追溯他往昔及其影響的路徑;新婚妻子則如同一個影子,是被世俗強加而他自己並不甘心遵從的規則,因此她必須存在,但又黯淡如影。

這是一部充滿掙紮和追問的劇本,謝梧看過不少擁有追問意圖的作品,它們都喜歡用尖銳的臺詞來向世人叩問,或是企圖刺痛觀眾的神經。但許倫這一出戲的臺詞並不鋒利,近似他一貫表現出來的性格:獨,卻並不憤怒。

有趣的是,秦小川這樣一個顯然體現了他內心思考的角色,他卻希望蔣錫辰來演。

他是從什麽地方看到了蔣錫辰和秦小川的相似之處呢?他們有相似之處嗎?對此,謝梧沒有直觀的體會。

他在驚訝許倫看到了蔣錫辰不同一面的同時,也不由得自問,他是不是對蔣錫辰的可能性關註發掘得太少了?雖是一手帶人進了瀾華,至今為止,卻算不上真正仔細觀察過他,也沒有替他謀過一個適合的角色。其實,多多少少是有些帶他觀光的心態,不夠認真。

這實在枉費那那小孩兒時不時喊自己一聲師父了。

看罷《低溫》的劇本,謝梧不禁試圖從秦小川的背後,去重新看一看蔣錫辰。

這麽在劇本中一沈迷,就過了一天。

傍晚時分,腹中空空,他才翻出手機準備出去覓食,發現微信信息和未接來電竟然都不少。信息中有三分之一來自小方,問他吃不吃東西、吃什麽,大約是見他不回,就打了兩輪電話來。其他信息和來電,則基本屬於蔣錫辰和兩個常駐上海的朋友。

他給小方回了一句“我自己解決,你放心去玩”,給蔣錫辰回了一句“活著”,然後給其中一個叫老橫的朋友回了電話。原因無他——這位老橫在上海有一家餐廳。

電話響了幾聲,老橫接了電話,開口就一通直擊心靈的問候:“你娘的,哥們兒找你一天,你哪兒去了?不看朋友圈說在這邊做活動麽?”

謝梧許久沒聽人問候自己加拿大的親娘,乍一聽,感覺十分親切,哈哈大笑著解釋了兩句,然後直奔主題:“你店裏方便嗎?我過去吃個晚飯。”

老橫問:“一個人啊?”

謝梧道:“你可以給我再找個人啊!”

老橫“呸”一聲,心裏一激動,犯了口吃:“你行,行了吧!還是哥們兒親自上陣伺候著,幾——點鐘過來,哪兒過來,要接不?”

謝梧正好拾掇手表,戴上後看了一眼,回道:“不用了,我這酒店外面就是地鐵,我乘個地鐵二十分鐘內就能到。”

老橫大驚:“你還乘地鐵呢?老段不是說你紅了嗎?”

“紅了就不能乘坐公共交通了?”說著話,謝梧翻翻行李箱,竟然從一個夾縫裏摸出一張上海交通卡來,十分得意,沖那邊炫耀一番。

老橫只說:“你高興就好,老大不小混了個明星當,去過把被偶遇認出的癮吧!”

謝梧掛了電話,腦袋罩個帽子就出門。

結果,到底也沒有用上那張交通卡。卡超過兩年沒有使用,過期凍結了,只好買了張單程票。且正如老橫所祝,還真被認出來了,貢獻了一波地鐵路透照。

最後到達目的地,用時四十分鐘,菜都上桌了。

這位名叫老橫的朋友,人如其名,是個看上去就相當橫的人。與謝梧、段戎是同屆同學,年紀卻比他們大了三歲。曾經,他是全班,乃至那一屆中出了名的“藝術朝聖者”,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,連考了幾年戲劇學院表演系,都因為外形不過關和口吃障礙,沒考上。最後一年,他們的恩師顏瑞池親自出題目考他,並以個人名義力保,收下了他。

就是這樣一個曾經為了演藝事業奮力拼搏的人,卻終究沒有走上表演道路。早幾年拍過兩個紀錄片,現在連紀錄片也不拍了,做起了自己過去最不屑的商人,開餐廳、開酒吧。這等轉變背後自然少不了心酸,可那些就不足為外人道了。

做起了生意以後,他也很有生意人的模樣。過去在藝界的朋友都成了他餐廳的招牌,無論誰來,有名氣沒名氣,都得在他那騷包的大門前拍張照。

謝梧一到,帽子沒摘,就被他拖到大門外去了。兩人並立攬肩,面朝服務員小姑娘手裏的鏡頭,“茄子”一笑,妥。

老橫交待服務員小姑娘:“修好看一點,主要是給,給我們謝老師修,八點發微博!”

小姑娘忙稱好的好的,目光又越過他,期待地看著謝梧:“謝老師,我特別喜歡您,您能不能給我簽個名字哇?”

謝梧點點頭:“好啊。”

小姑娘趕緊跑回前臺,過了一會兒拿著個筆記本直接跑到包廂去要簽名。

包廂裏統共就謝梧和老橫兩個人,老橫還在打電話,想多喊些人來熱鬧一下。小姑娘看老板忙著,就大膽地磨磨蹭蹭了一會兒。

謝梧簽完名,看她不舍得走,笑問:“要不,再給你寫句祝福的話?”

“不用了不用了,不過…...”小姑娘搖了搖嘴唇,一臉羞赧地試探道,“謝老師呀,你能不能在你名字前面,或者後面,再簽一個蔣錫辰的名字呢?”

謝梧:“……”

小姑娘看他面露疑色,忙解釋:“我不是假’梧桐’啊!我就是,那個……你們最近很火嘛,我就愛屋及烏了呀。”

“哦——明白。”謝梧了然地點點頭,一邊說“沒問題”,一邊按要求在自己名字後面寫下“蔣錫辰”三個字。寫完之後,看看畫面,覺得有些空,便又在兩個名字中間畫了個小小的貓臉圖案。

“這樣可以嗎?”

小姑娘欣喜若狂,連連點頭,在自己老板打完電話之前趕緊跑了。

老橫那邊電話收了線,坐回桌前,匯報約飯情況:“倆人能來。你看你這什麽人緣兒?一聽說是你來蹭飯,人家都說忙,過不來。平時老段過來,嘿,那都是拉幫結派到場的!”

表示崇拜的粉絲一走,謝梧立刻就動了筷子,渾不在意地接話:“我們窮苦勞動人民,怎麽能跟你們大財主比。”

老橫不急吃,反而探問道:“你這次來做活動,不是和蔣錫辰一起的嗎?”

謝梧:“是啊。”

老橫:“改天你喊他一起過來吃一頓啊,我請客!”

“呵呵。”謝梧一笑,“他的出場費,你付不起,別老想著不花錢打廣告了。你這店就這麽大,現在這樣的經營狀況可以了,翻臺率再高下去,別說你們後廚出品速度跟不上,地方也不夠大啊!”

老橫說:“這你不用操心,人起來了,我自然有辦法把我們業務能力提上去。唉,你到底答不答應請他來一趟?”

謝梧笑笑,只吃,不說話了。

老橫看看他,靜了一會兒,然後湊過來,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問:“你跟那小子,有事兒沒事兒?”

謝梧睨他一眼:“沒看出來,你什麽愛好變得跟網上那些小姑娘似的?”

“你可糊弄不了我。”老橫退回去,臉上的神神秘秘變成高深莫測,“網上小姑娘那些意淫也就是想象力豐富點兒,我不一樣,我看一眼,是真能看出問題來。”

謝梧端著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:“洗耳恭聽。”

老橫道:“你們一起上的那個什麽AB面的訪談,我看過了。就那個節目裏頭,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很不對。雖然跟你們不是同道中人,但是我看人——多準啊!這你是知道的。”

謝梧聽罷,面色無異,仍舊不言語,就那樣默然吃了幾口菜。

老橫也靜著,過了一會兒,似乎確信了自己的眼光是對的,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循循善誘。講自己過去虔誠搞藝術的艱難和委屈,一講就收不住,盡是抱怨;可謝梧始終不搭腔,他就換了話題,扯自己這幾年的生意,談什麽生存不易……末了,悲苦地慨嘆自己對不起恩師顏瑞池。

謝梧好不容易逮著他停下片刻,便放了筷子站起身來:“這一頓多少錢,我出去付。”

聞言,老橫一楞:“你,你幹嘛?”

謝梧:“不能白吃兄弟你一頓啊,一碼事兒還一碼事兒,飯錢我肯定要付的。忽悠小蔣過來給你打廣告,這我答應不來,人家有人家的規矩。”

老橫瞪起眼睛:“就這麽點兒事兒,憑你們倆那…...好,你,我看不真切,憑他對你的心思,還能不願意跟你出來吃個飯嗎?”

說著話,見謝梧去意堅定,便急得站起來。一面阻止他走,一面急吼吼地更加口出不遜:“他這種小孩兒我見多了,有什麽本事?為了紅,指不定幹過什麽呢?趁現在眼巴巴圍著你轉,你不多互惠互利一下,多浪費啊?”

“老橫。”謝梧戴上帽子,轉過身,平靜地看著這個老朋友,語氣平淡卻認真。

“藝術這條路,沒人是走得順的,你被迫放棄了,我們都很惋惜,也認為是這個社會有問題。但你看,我們哥兒幾個,大家各有各的條件,各有各的缺陷,願意做的都做下來了,不願意耗的,你比如說老段,人家瀟瀟灑灑走另一條路,挺爽,對不?你能不能什麽時候也放過自己一下,別這麽擰著自己?還有——”

謝梧嘆了口氣,態度更鄭重了些:“不要對我和小蔣的關系胡說八道,我們什麽事兒也沒有。幫你說一聲,來吃個飯,他願意來那就來,這沒問題。但你要是把我們往齷齪想,往利用去用,那我真不願意幫你說這一聲,你別侮辱我們。”

說完,他轉身推門出了包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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